究竟是哪一片青草呢?
用了『寄』這個字,難道他預知了造成他死亡的郵車,並將他宿命化的比擬為『典禮』?
這麼想著時,我似乎覺得好多了,『宿命化』的個詞舒緩了我的情緒,
而我也順利的落淚了,J的離去不再可怕,他只是到了某個他更難挖苦的地方,大概是個好地方囉。
我伸展倒在他床上,一面想:他寫詩的那年,我六歲,他十三歲……
朦朧的醒來時,頭痛的厲害,房間一切都暗的只剩形狀,我有一種直覺,有人在我身邊,但不是我的父母。
黑暗中沒有啜泣的聲音,這也是兩天來難得的經歷-無時無刻都有人在落淚;
這一刻卻有在我身旁的人,靜靜的注視我,沒有提醒我J死了。
我知道兩天來的雜亂,使我跟父母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我們似乎也避著彼此,他們倆總是在一起,但卻是另一個親人陪我,沒有人發現這點。
也許只有我們彼此知道,我們失去J的不同部分,而我們暫時沒有能力分擔彼此的痛苦;
交談、傾訴或許能減輕一切的苦痛,但我們就像三個輪軸,
我和他們之間的那個輪軸消失了,再也不能共同運轉指向同一個方向了。
我訝異到這個在我身旁的人,像天使般的沈靜,彷彿掌握一切似的有信心,但我的父母是缺乏信心的。
兩年過的很快,在回憶過很多後,時間變得更快了。
夜裡天使出現在我身旁的隔天,我和我的家人,終於有機會好好談談,
我必須承認,場面幾度失控,那也成為有史以來最長的早餐,
老爸的開場很爛:『我想我根本不該寫那本書,呃……我是說,那些書……』
那一刻我們都忘掉了J,想到了老爸乏人問津的寫作生涯,他是個老師,是個沒名氣的作家,作品老是圍繞著他任職的學校,
學生們不斷的『提升』和『解脫』裡,而他理所當然的,是那個『感性的推手』。
但我們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個玩笑,我們也不該輕鬆下來,更何況那些書-就像意外一樣,仍靜靜的躺在房子裡的某個角落!
於是我們突然好轉的心情,想要分擔彼此苦痛的情緒,
再次掙脫這個意外的玩笑話,重重的跌回每個人的心裡。
我知道大家都在此時溫習著別人告訴我們的話,或許我的父母無可避免的想起J的遺容,
那場意外,那輛該死的遊覽車,和那群在高歌中,草草結束J的生命的人。
-『他是個好傢伙』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也是唯一能帶領我們重新跟J在一起的一句話,
我克服了從車禍以來,就一直佔據我腦中的空白,
我知道J死的很快,但我們有義務讓他一輩子活在我們之中。
『是啊,成績單剛剛到家,他又得再唸一年……』
老媽的聲音中的抖音越來越多,
老爸緊接下去:『不過又是一年……』
他發現了自己的失言,也失去語言的能力。
老媽強忍住一切,勉強擠出一句話:『他該唸完這一年的。』
很可笑吧!去年J收到一樣的成績單,
但老媽為此不跟他說話一個禮拜,活像他是什麼病菌一樣,
J只是不斷的聳聳肩,一臉抱歉,搜尋最好笑的笑話想逗她開心,
但她冷漠以對;也許這就是偽善,離別抽絲剝繭的摘下各種平時恣意妄為的情緒,
讓我們意識到J的存在其實大過一切-甚至連偽善也敵不過真愛的力量,老爸一定會這麼說。
接下來,沒有人有更好的方式,依循理性來談J,
沈默和沈思籠罩了一切。
老爸再度起了頭,恍惚的臉龐,
徐徐的聲音像在祝禱般,告訴我們許多有關J感動人心的事:
J是如何的好強,小時候在河堤放不起風箏時,嘴角是多麼的倔強;
J是如何的懂事,在小狗死掉以後,偷偷把他藏起來說他跑掉了……
老媽則不服氣的告訴我們,那根本不算什麼!
J當伴奏的時候是多麼體面,國中老師是多麼的為他感到驕傲……
太多的J了!
我們都期盼用一生的歲月去回味J,
希望他短短二十幾年的歲月能無時無刻的帶給我們感傷和獨自生存下去的力量,
那天的早餐我們提到不只一次的『幼稚園打架事件』,
或是更多的重複-我們甚至做了一些筆記,我們都想急切的證明:沒有人會離開J的。
J死後的一年間,我少看了二十次牙醫,
無論媽如何的敦促我,該去進行未完成的矯正,
她甚至說:『我想他一定會說:『你該死的矯正也拖太久了吧!』』,
但我再也不願意去了:J沒完成的夢想可多了,
我那小小的『未完成』又算什麼呢?
況且,我討厭一個人去那家牙醫,
那會令我想到從前每兩個禮拜一次和J的獨處時光-事後我才發現只有那時我們才稍微算是獨處,
事實上,我甚至『恨』那個牙醫,只因為他目擊了一切,他是那段回憶的一部份。
想到這裡,我就更恨他的醜老!要不是他約了那個時間!
當我向我爸抱怨牙醫的時候,他只說:『呃,的確有很多個兇手。』
他意味深長的語氣讓我想到郵局和他的包裹……
當我終於鼓起勇氣去找那個老牙醫時,他已經離開這個他一輩子生長的城市,
無聲無息的,不打算用他那自以為是重要人物的語氣,吵醒任何一個沈睡的靈魂。
於是,第二十一次以後不再稱為『少看』,我放棄矯正了。
老媽則繼續在每天早上準備一份J的早餐,直到J死後的四個月,
她自動停止了;老爸則再也不寫書了,
我和老媽都很納悶:老爸為什麼不為J寫一本呢?那是我們共同希望的,
老爸只說:『呃,我沒有把握寫他…我是指,我跟你們一樣,有千言萬語。』
我們一致通過J從前在餐桌的椅子,是我們需要J時,才能坐到上面。
天曉得我有多想念J!
我希望一切都與他有關,我盼望能從他留下來的一草一木中,
從他的指紋裡,找出些許我熟悉的東西,我不願意放棄想念他;
我使眼前的每一個事物都讓我聯想到J,
郵局、菊花、圍兜、牙醫都被我聯想成不祥的徵兆,
所有的爵士樂都彷彿都是為了J而彈奏的。
兩年也就這樣的悄悄過了。 (待續)
- Jun 06 Sat 2009 23:28
[創作] 短篇小說<遺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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